發表於 2007-4-9 10:33:15

五 月

五 月


是一個都市的夜,一個殖民地的夜,一個五月的夜。
    恬靜的微風,從海上吹來,踏過蕩蕩的水面;在江邊的大
廈上,飄拂著那些旗幟:那些三色旗,那些星條旗,那些太陽
旗,還有那些大英帝國的旗幟。
    這些風,這些淡淡的含著鹹性的風,也飄拂在那些酒醉的
異國水手的大褲腳上,他們正從酒吧間、舞廳裡出來,在靜的
柏油路上蹣跚著大步,倘徉歸去。
    這些風,這些醉人的微風,也飄拂在一些為香脂塗滿了的
頰上,那個獻媚的嬌臉,還鼓起那輕揚的、然而也倦了的舞裙。
    這些風,靜靜的柔風,爬過了一些花園,飄拂著新綠的樹
叢,飄拂著五月的花朵,又爬過了涼台,躥到一些淫猥的閨房
裡。一些脂粉的香,香水的香,肉的香。好些科長,部長,委
員,好些官們,好些銀行家,輪船公司的總辦,紗廠的、絲廠
的、其他的
一些廠主們,以及一些鴉片嗎啡的販賣者,所有白色的、黃色
的資本家和買辦們,老板和公子們都在這裡袒露了他們的醜態,
紅色的酒杯,持在善於運用算盤的手上。成天勞瘁於策劃剝削
和壓迫的腦子,又充滿了色情,而倒在滑膩的胸脯上了。
    這些風,也吹著碼頭上的苦力,那些在黃色的電燈下,掮
著、推著糧食袋,煤炭車,在跳板上,在鵝石路上,從船上到
堆棧,從堆棧到船上,一趟,兩趟,三十趟,四十趟,無休止
地走著,手腳麻了,軟了,風吹著他們的破衫,吹著滴下的汗
點,然而,他們不覺得。
    這些風也吹著從四面八方,從湖北、安徽,從陝西、河南,
從大水裡逃來的農民們,風打著他們飢餓的肚子,和嗚咽著妻
兒們的啼聲。還有那些被炮火毀去家室的難民,那些因日本兵
打來,在戰區裡失去了歸宿的一些貧民,也麇集在一處,在夜
的涼風裡打抖,雖說這已經是倦人的五月的風。
    這些風,輕輕地也吹散著幾十處、幾百處從煙筒裡噴出的
滾滾的濃煙,這些污損了皎皎的星空的濃煙。風帶著煤煙的氣
味,也走到那些震耳的機器軋響的廠房裡,整千整萬的勞力在
這裡消耗著,血和著汗,精神和著肉體,呻吟和著絕叫,憤怒
和著忍耐,風和著臭氣,和著煤煙在這擠緊的人群中,便停住
了。
    在另外的一些地方,一些地下室裡,風走不到這裡來,彌
漫著使人作嘔的油墨氣。藍布的工人衣,全染污成黑色。在微
弱的燈光底下,熟練的從許多地方,撿著那些鉛字,擠到一塊
地方去。全世界的消息都在這裡跳躍著,這些五月裡的消息,
這些驚人的消息呀!這裡用大號字排著的有:
    東北義勇軍的發展:這些義勇軍都是真正從民眾裡面,由
工人們、農民們組織成的。他們為打倒帝國主義,為反對政府
的不抵抗,為爭取民族的解放,和勞苦大眾的利益而組織在一
塊,用革命戰爭回答著帝國主義的侵略。他們一天天的加多,
四方崛起。
不僅在東北,這些義勇軍,這些民眾的軍隊,在許多地方都出
現了。而在好些地方,那些終年穿著破亂的軍服的兵士,不准
打帝國主義,只用來做軍閥混戰的炮灰的兵士,都從憤怒裡站
起來,掉轉了槍口,打死了長官,成千的反叛了。
    這裡也排著有殺人的消息:南京槍斃了二十五個,湖南抓
去了一百多,殺了一些,丟在牢裡一些。河北有示威,抓去了
一些人,殺了,丟在牢裡了。廣州有同樣的消息,湖北安徽也
同樣,上海每天都戒嚴,馬路上布防著武裝的警察,外國巡捕,
和便衣包探,四處街口都有搜查的,女人們走過,只穿著夾袍
的,也要被摸遍全身。然而傳單還是發出了,示威的事還是常
常遇到,於是又抓人,殺了些,也丟在牢裡一些。
    這裡還排著各省會和鄉村的消息:幾十萬、幾百萬的被水
毀了一切的災民,流離四方,餓著、凍著,用農民特有的強硬
的肌肉和忍耐,挨過了冬天,然而還是無希望。又聚在一塊,
要求賑谷,那些早就募集了而沒有發下的;要求工作,無論什
麼苦工都可以做,他們不願意攤著四肢不勞動。然而要求沒有
人理,反而派來了彈壓的隊伍,於是他們也蜂起了。還有那些
在廠裡的工人,在礦區裡的工人,為了過苛的待遇,打了工頭,
也罷工了。
    還有的消息,安慰著一切有產者的,是“剿匪總司令”已
經又到了南昌,好多新式的飛機、新式的大炮和機關槍,也跟
著運去了,因為那裡好些地方的農民、災民,都和“共匪”打
成了一片,造成一種非常大的對統治者的威脅,所以第四次的
“圍剿”又成為很迫切的事了。不僅這樣,而且從五月起,政
府決定每月增加兩百萬元,做“剿匪”軍用。雖說所有的兵士
已經七八個月沒有發餉了,雖說有幾十萬的失業工人,千萬的
災民,然而這與他們有什麼關系呢,他們要保持的是帝國主義
的殖民地,是資產階級的利益。
    另外卻又有著驚人的長的通訊稿和急電:漳州“失守”了。
沒有辦法,隊伍退了又退,舊的市鎮慢慢從一幅地圖上失去又
失去。然而新的市鎮卻在另一幅地圖上標出來,沸騰著工農的
歡呼,叫嘯著紅色的大,這是新的國家呀!
    鉛字排著又排著,排完了蘇聯的五年計劃的成功,又排著
日俄要開戰了,日本搜捕了在中東路工作的蘇聯的辦事人員,
拘囚拷問。日本兵艦好多陸續離了上海而開到大連去了。上海
的停戰協定簽了字,於是更多的日本兵調到東北,去打義勇軍,
去打蘇聯,而中國兵也才好去“剿匪”。新的消息也從歐洲傳
來,杜美爾的被刺,一個沒有實權的總統,凶手是俄國人,口
供是反蘇維埃,然而卻又登著那俄人曾是共產黨,莫斯科也發
出電報,否認同他們的關系。
    鉛字排著又排著,排完了律師們的啟事,游戲場的廣告,
春藥,返老還童,六0六,九一四……又排到那些報屁股了,綺
靡的消閑錄,民族英雄的吹噓,麻醉,欺騙……於是排完了,
工人們的哈欠壓倒了眼皮,可是大的機器還在轉動,整張的報
紙從一個大輪下卷出,而又折摺在許多人的手中了。
    屋子裡還*著黃黃的燈光,而外邊在曙色裡慢慢的天亮了。
    太陽還沒有出來,滿天已放著霞彩,早起的工人,四方散
開著。電車從廠裡開出來了,鐵輪在鐵軌上滾,震耳的響聲洋
溢著。頭等車廂空著,三等車裡擠滿了人。舢板在江中劃去又
劃來。賣菜的,做小生意的,下工的,一夜沒有睡、昏得要死
的工人群,上工的,還帶著瞌睡的,男人,女人,小孩,在髒
的路上,在江面上慌忙的來來去去。這些路,這些江面是隨處
都留有血漬的,一些新舊的血漬,那些犧牲在前面的無產者戰
士的血漬。
    太陽已經出來了。上海市又翻了個身,在叫嘯、喧鬧中蘇
醒了。如水的汽車在馬路上流,流到一些公司門口。算盤打得
震耳的響,數目字使人眼花。另一些地方在開會,讀遺囑,靜
默三分鐘,隨處是欺騙。
    然而上海市要真的翻身了。那些廠房裡的工人,那些苦力,
那些在涼風裡抖著的災民和難民,那些惶惶的失業者,都默默
的起來了,團聚在他一起,他們從一些傳單上,從那些工房裡
的報紙上。從那些能讀報講報的人的口上,從每日加在身上的
壓迫的生活上,懂得了他們自己的苦痛,懂得了許多欺騙,懂
得應該怎樣干,於是他們無所畏懼的向前走去,踏著那些陳舊
的血漬。

legelon 發表於 2007-12-16 01:35:37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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